新华每日电讯 记者吴光于 李力可
初见李鲲,是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。椅背上挂着一件厚重的公安制服,茶几上放着半个又干又硬的馒头。
2018年3月5日,李鲲(右二)在八寨乡瓦扎村为集中安置点选址后,从悬崖上下山。(受访者供图)
采访持续了三个多小时,办公室不时有人进来,他的电话也总是响起。“实在不好意思,今天一大早出去下乡,还要赶着把好多事处理完。”他带着歉意说道。
脱贫攻坚攻城拔寨之年,这种“多线程”的工作状态,在凉山干部中很常见。对于一个“外来”的公安局长来说,难度更大。
有人曾把人一生的每个月都画成格子,一辈子大概能有900格。从2016年9月至今,已在凉山划去44格的李鲲,每一格都有独特的风景。
“浮云村庄”里的“村长”
“我父亲在川藏线上干了20多年。男人一辈子总要有点值得说道的事情,他选择了高原,我选择了凉山。”从雷波县城出发,越野车沿着金沙江边弯弯曲曲的山路行驶,我们和李鲲聊着天,不知不觉来到八寨乡瓦扎村的山脚下。
2016年9月,作为四川省委组织部选派的17名援凉干部之一,李鲲离开了工作近20年的成都市公安局,来到金沙江边的这个偏僻小城,任副县长、公安局局长。
这里是凉山的东大门,既与四川宜宾市、乐山市交界,又与云南省永善县接壤。自上世纪初,毒品问题就一直困扰着这里。当地彝汉等多民族聚居,文化相融,民俗却不同,公安工作压力重重。同时,这里也是凉山州11个国家级深度贫困县之一,脱贫摘帽任务繁重。
去瓦扎村的路,李鲲走过许多次,村里人对他和他的扶贫警察车队很熟悉。即使是喝醉的老汉和不懂事的孩子看到他们,也会挺直身板,笑嘻嘻地敬个礼。
“在这儿,我更像个‘村长’。”李鲲说。
县公安局的人都管瓦扎村叫“浮云村庄”——村子坐落在海拔1700米的高山上,山顶与山脚的垂直高差超过1000米。这座山像一只手背向上拱起的手掌,每一垄高悬陡峭的山棱就像手指,6个村民小组就分布在不同的山棱上。
过去村里没有公路,村民去趟集镇走羊肠小道,单程至少4个小时。一到雨季,山脚下的西苏角河的水涨得老高,会把村子困成一座“孤岛”。
村里的女人生孩子,几乎都在自家床上。头疼脑热的小病基本靠扛,实在病得厉害了,才找壮汉背下山去……
2018年3月,帮扶这个村子的任务,交给了县公安局。
第一次进村,当李鲲满身泥泞地站在破破烂烂的村委会坝子里时,村委会主任吉巴呷呷连声告诉睁大眼睛看稀奇的老百姓:“这是来过我们村最大的‘官’!”
那天,考察完安置点选址后,李鲲小心翼翼地顺着70度的羊肠小道下山,突然接到一个电话,步子不自觉加快了。头天山上刚下过雨,路又陡又滑,当他意识到刹不住时已经太迟,整个人直奔着悬崖而去。
幸好,崖边有个考察组的老同志看见他冲过来,迎着他使劲一抱,俩人一起翻进了侧面山坡上的垃圾堆里。
“那个滋味酸爽啊,一身都是垃圾。”他笑着说,“要是没那位老同志,那天我就算‘交待’了。”
这件事坚定了李鲲要以最快速度在瓦扎修条快速路的决心。可是,最初没有村民相信汽车有天能开到村里来。
冬天山上下雪,夏天山下涨水,一年安全施工期不足6个月。过去县里也尝试过往村里山上修路,最终都因施工难度过大、安全系数低,要么叫停,要么进展缓慢。
如今,沿着建好的通村路进村,危险仍可见一斑。车身外不到半米就是悬崖,不时有碎石落下。遇到急弯,方向一次打不过去,还得多回几盘子。
“这么陡的山,工程机械难道是直升机吊上去的?”记者很好奇。
“不,我们没那么大的本事,但是有‘特工队’啊。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我们看到一片约60度的山坡上,清晰地留着之字形痕迹。
“当时找了两位技术好、胆子大的挖机师傅,从山脚开始,挖一铲爬一步,最后走之字形上到了山顶,然后再从山顶开始,把路倒着修下去。”李鲲说。
去年,瓦扎村路终于修通的时候,李鲲第一个开车上去。半路遇到老百姓放牛,第一次看到汽车的黄牛眼睛瞪得老大,一溜烟儿跑了。
顺着这条路进到村委会,副局长张坤拿出手机给记者看照片。“刚来的时候这里破破烂烂,地上全是泥坑。用了192天,变成了现在的白墙黑瓦。修房子的时候,我们就住在帐篷里,只要人一走,耗子就钻进去。”
穿过篮球场,山坡背后是一片寂静的村庄。29户人家的新居依山而建,像一只蝴蝶在云海山川间展开双翅。
当初,为了给安置点选址,李鲲徒手爬了五趟瓦扎,后来建安置点去得更多了。
“砌小红砖要‘马牙错’‘逢五进五’,混凝土和泥沙的比、钢筋的粗细、结合部弯曲的角度、女儿墙的构造柱、防水的材料、每道工序材料的用量,我全部都搞清楚了。”精准扶贫把这个中文系出身的老民警逼成了“包工头”。
中午,我们循着香味来到一户人家的小院,揭开锅盖,干辣子烧腊肉正咕噜噜冒着热气。家家户户的小院里都种着蔬菜,蚕豆花香阵阵扑鼻,畜圈里的小猪白白净净。
村主任吉巴呷呷说,自从有了路、搬了家,村里的人都变讲究了。
走在村道上,不时碰见穿着红背心的保洁员打扫卫生,一家小卖部门口还贴着“精准扶贫有关工作人员一律免费提供开水”的提示。
小卖部老板曲比干田过去是贫困户,如今一家五口住在两层楼的新房里,开起了小卖部。加上养鸡、养猪,生活蒸蒸日上。“看到扶贫帮扶队总吃方便面,心里过意不去,就用这样的方式说声‘卡莎莎’(谢谢)。”
来到凉山4年,李鲲联系的不止瓦扎一个贫困村,还涉及三个乡六个村。
在大堡村,当他发现贫困户老杨有返贫风险时,为他家两个孩子申请了慈善组织的助学金,还把对方的微信朋友圈翻了个遍,最后一起商量出养牛增收的主意。才一年多时间,老杨不但摆脱了返贫风险,还成了村里的养牛带头人。
2019年,为了保障巴姑乡米西洛村25户安全住房按时完工,他根据每道工序给施工方做了一个倒排工期的excel表格,每天逐项对照检查。“有了这个表,每个环节的怠工都会暴露出来,施工队班头见到我就害怕。”
2019年国庆节,李鲲在花椒村督导施工进度时接连崴了两次脚,还成天一瘸一拐地往工地上跑。有一天,腿实在肿得厉害,去县医院一照片才发现,右腿腓骨不但早已折断,还错开了不小的距离。
在此之前,县里还有一位从佛山来挂职的副县长摔断了胳膊。
2019年底,当雷波县脱贫攻坚通过省级验收时,有同志说:“咱们的脱贫真的是一‘手’一‘脚’干出来的!”
“有几把刷子”的省城局长
未到雷波时,李鲲就听说过这里治安复杂、民风彪悍,公安基础工作的欠账也不少——全县没有警用电台,警车车况差,派出所年久失修……
2016年3月,县城连续发生入室抢劫案,还没破案时,民警上街吃个面都要被老百姓埋怨——“你们案子都破不了,还好意思吃面!”
“后来案子破了,公安局锦旗都接不过来。通过这件事我发现,这里的群众很多时候的‘彪悍’,其实是来自内心的淳朴,来自对正义很深的渴望。”
2017年11月1日,雷波公安破了一起建县以来最大的贩毒案,查获了55公斤海洛因,打掉了一个长期危害凉山的14人贩毒团伙。“那段时间,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老百姓对我们的称赞。”
在县公安局帮扶的瓦扎村,有个叫日吉某某的逃犯,2009年在福建涉嫌杀人骗保,一直负案在逃。这个人反侦查能力极强,又借着瓦扎村路远山高的天然屏障,跟民警“打游击”,多次从抓捕中逃脱。
2018年8月24日清晨,暴雨过后,道路阻断。了解到日吉某某行踪的副局长张坤,带着几个民警穿着便装去瓦扎村入户。
日吉某某并没有料到,下过那么大的雨,路都断了,居然还有扶贫干部上山来。他更没料到,这些人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。他正放心大胆地在家中喝酒的时候,被张坤他们逮了个正着。
日吉某某的归案,又让县公安局在当地得了不少“赞”。
凉山治贫,回避不了治毒。由于历史文化、地域经济等原因,雷波曾深受毒品戕害。
与当地吸贩毒人员交锋的这几年,让李鲲逐步认清,毒品问题的根其实是在“穷”上。
“不是单纯经济上的‘穷’,还有教育、医疗等多方面的贫乏,才造成了过去对毒品的错误认识。其实,治毒和治贫殊途同归、一脉相承。”他说。
李鲲经常讲,凉山禁毒不同于其他地方,要有霹雳手段,更要有菩萨心肠。
他常常去强制戒毒所跟吸毒人员聊天,也教他们背诗、唱歌,和他们一起编小品。“这样的公安局长,我们过去没见过,他说的话,吸毒人员能听得进去。”一位强戒所的同志说。
2018年,凉山开始推广索玛花戒治管控app,对有吸毒史的人员开展戒治。6月的一天,县禁毒办接到一个从泰国打过来的长途电话,告诉工作人员他们四个是雷波人,以前有吸毒史,现在泰国打工,希望能录入管控,参与戒治。
此后,社区康复戒毒工作站总能定期收到他们从泰国寄回的泰语尿检报告,群众参与禁毒的主动性让大家备受鼓舞。
“其实,凉山群众的自尊自爱感极强,只要把道理讲通,效果非常好。”李鲲说。
这几年,公安局“瞎、聋、瘸”的硬件短板也逐渐改善。如今,350兆警用电台覆盖全县主要道路和乡镇,警车基本全面换新,派出所也全部改造完成。
李鲲还向定点帮扶雷波的中纪委申请争取到300余万元资金,设计建设了雷波县禁毒教育基地。他又合理安排中央资金近8000万元,建设了新的看守所、戒毒所、拘留所,20世纪50年代建的监所终于跟现代化接上了头。
通过4年的努力,雷波“两抢两盗”侵财类案件大幅下降70%以上,群众安全感大大增强。大伙都觉得,这个省城来的局长真不是来“浸一水”就走的,真有几把刷子。
缺席的“格子”
通过整治水上交通安全找到根治金沙江非法网箱养鱼的突破口;把要喝农药的老上访户变成了忘年交;抬着小板凳坐到20多个对征地赔偿有意见、长期阻工的村民对面,把他们一一说服……几年下来,李鲲巧妙处理、化解了很多老大难问题。
秘诀是什么?
“语言不通,生活习惯不同,文化传统更是陌生,其实,不管做什么工作,最关键还是解决思想意识的问题。”李鲲说,“当年反动派对彝族群众是剥削和驱赶,共产党则是主动接近和帮助。只要心接近了,问题就好办了。我们和革命先辈之间隔了几代人,但是我们依然做着同样的事,那就是走近群众、发动群众、依靠群众。”
2017年,公安局帮扶的大堡村要脱贫,但担心脱贫后不能再享受优惠政策,部分建卡户不愿意如实反映收入已达标的情况。
李鲲去给村民做工作:“脱贫摘帽就好比你坐上了一趟班车,下一站就是好日子。扶贫就是党和政府用帮扶政策给我们搭了把手,买了张车票。但是要到下一站,车子还得加油,这个要靠咱们用劳动去实现。”
这么一讲,大家明白了道理。
平日里,李鲲是个科幻迷,喜欢读《三体》,能从阿西莫夫谈到希格斯玻色子。他也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,总爱劝自己的朋友:“人一辈子,遇到对的人,千万不要让她走了。爱是陪伴,要珍惜。”
可是,陪伴却成了他最大的遗憾。不久前,爱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:“雷波已经脱贫摘帽了,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,但家里的任务可还没有完成呢。”一谈起家人,李鲲眼里放光,却又充满愧疚。
他和爱人都是晚婚,爱人有严重的心脏病,心脏装的是人造瓣膜,需要长期服用药物。
2018年,脱贫攻坚工作进行得最艰难的时候,有一天他突然接到爱人的电话,说买不到药,已经断药4天。
“她那个病,如果超过一星期不吃药就会有生命危险,当时我在雷波赶不回去,吓得脚都软了,最后找了很多朋友才弄到了药。”讲到这儿,他平时语气里的轻松幽默不见了。
“她曾经给我算过,如果把人生画成900个格子,每个月一格,从2016年到现在,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我一个格子都划不满。”
有一次,6岁的女儿趁他回家非要拉他去幼儿园。那天,她一个一个地告诉老师和同学:“这是我爸爸,他真的是‘警察叔叔’”。原来,孩子经常在幼儿园说起他,他却一次都没出现过。
去年儿童节,他带着女儿上了一次“浮云村庄”,看着孩子在开满红花的木棉树下奔跑的身影,他觉得心都化了。
整个村庄也是他留在心里的一幅画。“我想等她长大了,再带她回来看看,那时她会明白爸爸当年在这里做的事情,懂得选择的意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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